作者 张泽雄
一枚闲章
季节是一场接力,秋晃了一下就交棒了
我还没有看清它另外半张脸
树已脱光自己戳在原地
等下一位接任者。一地斑驳缄口不语
风和枯叶像一枚闲章,走到哪里
都要拿出树
遗失的通关文牒。天空
已把整个秋天的杂质滤去,明净、阔朗
几只归鸦,将天色擦了又擦
湖水还在到处寻找
树的影子,那枚弄丢的枯叶呢
命令今晚的月光再去找
落叶之诗
人们相信落叶归根时
落叶都在风中。大姑用完最后一口气
从石家庄回到九真。枯叶
一年一度,静静落入树的怀抱
腐烂、消失,而树干只是加粗了年轮
没有折损、倒塌。在一个地方出生
也在这个地方衰老、枯萎——
这是一片树叶的宿命
所有的人,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大姑
他们落叶之后
仍然活在树根、树干
树身上。树才是一个人的故乡和祖国
才是一个人的归属。而落叶与树
确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有的人可能耗去一生,有的可能
出门了就没有回来
落日浮尘
许多事物看似触手可及而
不可信。譬如落日浮尘
它们面目细微、模糊,迎着光
才觉得依稀可见。儿时
曾借亮瓦投映的光柱,抓捕过
漂浮的尘埃,封在一个玻璃瓶子里
堵住所有逃生的出口
锁进抽屉。仿佛尘世漂泊
留下的一个把柄
又像一个难以求证的证据
不敢轻易开启。一个人的尘埃
也有自己确凿的轨迹
去把真相交给恍惚的光,交给落日
如隔世打开的经文和传说
悲伤、神秘而笃定
毋庸置疑。尘世带给
我们的浮光掠影,不忍细看
黄昏帖
落日与云彩在挣扎中道别
芦花顶着整个秋天
进入暮色。天光诉说最后的暗淡
耳朵里的虫声,开始布阵
我们一起步入黄昏带来的喜悦,归鸦
也不会停止回家的脚步
一个人到了暮年,这一生再潦草
再多的犹疑或不确定性
也要过完了。人生的确已进入到尾部
或许还会有一道光亮
多半系回光返照
当然,也有大器晚成者
把暮色重新点亮
它不代表所有的人。请安下心来
珍惜手里的吉光片羽
没有期许也没有丁点声响
天暗下来了,也不觉得悲伤
临摹月亮
月亮从没停止被诗词、书画和流云
擦洗、拂拭,至今
仍在汉语里托物言志,被当作
尘世的圣物、信物。它不是画也非书法
更不是诗词,一再被众多大师
乡村草根艺术家,反复临摹、吟咏
时间从未在它身上褪色
从没停止在圆缺中
求证形状的规律性
寻找隐匿的乡愁和爱情。给太空
贴一张邮票,自己替自己当一回邮差
我一定取回环形山的奥秘
所谓明亮与晦暗
与月亮本身无关,只与孤寂
与酒、井、流水以及柳梢头、草垛
完成绘画链接、诗词互动。临摹月亮
是临摹月相中的农事和潮汐
临摹镜子里的黑暗、圆缺,包括
它的折射与反光
乡愁与风湿痛
身体系乡愁、味觉以及某些疾病的终身宿主
风湿痛也有潜伏期。深秋
远方一簇云团降下的阴凉,决定了
它疼痛的长短
早年落下了
以后每年都来提醒、打劫
让你一瘸一拐走不成直线,每次佝腰
乡愁都会漫出来一些;每走一步
都像是到达。有些隐疾
憋太久了,它们
会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原住地落下的病根,走到哪儿
都无法摆脱
夜雨记
夜雨是秋天写下的一封长信
李商隐在唐朝续写了著名的一段,昨晚
我又续了一夜。月亮和星星
作为人间的御用邮差,再次隐没将
夜里的梦投递。一夜难挨
那么多熟悉的身影、声息,尘埃一样
聚合在一起
浮现在老屋的干檐、亮瓦下,久久
不肯离散。我想在窗外
种植一朵静止的白云,升起一片月光
和满天星辉
在没有雨的秋夜
也能写诗、读信、想你们……
尘埃之诗
即便如此渺小、轻逸
如果尘埃可以草木一样轮回
风不会把时光吹走
如果先人都能被我们看见,中元节
就不必了。一年中有一天
交给逝者、交给祖宗
每一粒尘埃,都会交出手里的虔诚
交出时光隧道的按钮
让我们重逢。一粒尘埃
并非一下子消失,变成泥土后
仍在驱使你,时不时
给你托梦,诉说离愁与过往
我们怀抱夕光,与尘埃一起坠落时
那一天会不会
也被人怀念、想起……
荒草帖
做一坡荒草也未偿不可
在人间,无人侧目,更无人为之驻留
一坡荒草而已。绿的时候
像模像样地绿过;疯狂的时候
也没丁点矜持
恨不得越过田野漫天飞舞
尽管风一吹,漏洞百出;雨一淋
一脸破败。烈日灼心之时
它们恣意婆娑;等到秋风送来判词
枯了就枯了,草命都差不多
万物自有神谕。一坡荒草,一身荒芜
依然可以照亮身边的事物
存在与虚无瞬间达成
如果有一把野火
灰烬随风一起
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冬日手札
雪至,一抹暖阳把一张纸烧毁
歇在电线上的麻雀,何时飞走了
母亲的身影
在梦里闪了一下,什么
也没有说。平原拐了个弯一夜白头
我知道旧袄上又多了块补丁
熟悉的针脚里
藏有一个时代的隐喻
和体温。而我们,有无以言说的幸福
围绕,人世间有的
我们一样也不缺。雪花纷纷
诉说着什么,来过
不枉人世这张旧船票
平原有雪也有棉花,日子挨着日子
彼此支撑,彼此回忆、偿还
我很想知道
是不是所有的雪
都会写下春天的借据
枯枝上的麻雀
那么小,看上去像一些没有落光的叶子
贴在树梢上
一群麻雀妄想占树为王
打劫风和微弱的夕光。我看到
一幅水墨洇开后
挂在空中。一棵空树
赤条条的树枝上,什么也没有
没有叶子
没有充饥的果实和虫子
满树的枯寂与寒冷悬于高处
这幅构图过于潦草,镜头还未对准
匆匆解散了,好像麻雀们
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会儿
又换上了一批
成为画册的下一页……
整个傍晚,我都在装帧一棵树
与乡下麻雀的册页,以及自己的悲伤
守墓树
苍松翠柏,据说生命最后转移
到一棵树上
替亡魂照看人世
完成灵魂摆渡,还可以让天空低垂
让风安静,让每片云朵
更接近尘世。而我只想植下它
替我守在墓园
守着今生和来世的路口。一地的光阴散了
还可以靠它们聚拢。人的命数
终抵不过草木
我们只是借一棵树
守在世上,散落在旷野里
承受日月星辰,以及风霜雨雪
谈不上喜悦和悲伤
编辑:于子涵